【亲情·乡情】 高中生活琐忆

一九八七年九月,天气其实相当燥热,我来到吉水中学就读高中。大家擦着汗在听开学典礼致辞,用词还是“金风送爽,丹桂飘香”,听着这词的时候,我下意识缩缩鼻子,一点都没有觉得“爽”和“香”。二十年后,天气依然燥热,我作为教师代表,在浙江林学院开学典礼上致辞,开首便引用刘禹锡的诗句:“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到碧霄”,学生们抬头望望天,一片羽毛都没见着,顿时窃笑,耷拉着脑袋,这诗情终究没有引出来。

虽然很遗憾没有考上师范和小中专,直接丢掉锄头把,而是走上了前途未卜的考大学路,然而终究是向前走了一步,心里还是有些轻松。能考上高中,在乡间算是个不多见的秀才了,毕竟恢复高考才十年。吾乡方言,形容一个人很高傲特别,就冲着他说:“你是不是蛮高二?”年轻的时候理解能力低,以为能读高二的人便可以小翘尾巴。后来,我想明白了,这“高二”是“高”和“二”的意思,指的是高傲和特二,是个贬义词。

吉水中学的校门比我初中时的高多了!其实记忆中我的初中就根本没有门,马路边上个坡就进入了富滩中学。老百姓经常赶着牛抄近路从学校经过,骂声清脆。我们一下课,随处可见冒着烟气的牛粪,这就是传说中的地气么?我仰望校门的时候,见“江西省吉水中学”这几个字沉稳遒劲,含蓄自信,心中俗气便减了五分,志气长了三分。那时候校门上有青苔,还长着草,风过草摇,让人看着就想作诗。进大门后大道两边是五六层高的教学大楼,右手边侧墙上赫然绘有一幅世界地图,整体给人高远深邃的感觉。再前面便是清澈然不见底的大水塘,旁边没有任何护栏,三年没见谁掉下去过,连少年班的小朋友都没有。再往里就是两个小操场,实验大楼,几幢教学楼以及学生宿舍和教工宿舍,当然还有那响声特大的锅炉房和食堂。

县城的同学,我们称之为“街上人”。他们从衣着和气质上高出乡下人一大截,我们见之免不了自惭形秽。他们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吃,也睡在家里,我们称之为“走通学”。每顿吃完来上学都很赶,但我们觉得街上人红光满面,皮肤白皙;器宇轩昂,神气逼人。总体上他们成绩是更好些,我流露出羡慕语气的时候,某来自水西的同学就对我有点轻蔑,他说:“街上人考好一点正常。他们每天都可以回去吃肉和蛋。做作业都有台灯,我们自习完后只能睡。他们还可以回去作劲,你说成绩上去点有啥奇怪的?”

这么一说,回想起来满眼都是泪。那时候宿舍紧张,我们这些乡下来的高一住宿生,几百号人通通住在一个大礼堂里,上下两层连铺,睡觉和起床的时候,齐刷刷的,煞是壮观。仅有的一扇进出的门是没法关上的,凡有学生模样的人都可以进出。东西自然容易被窃,今天洗衣桶丢掉,明日储物箱撬掉,甚至整袋米都被背走。大家恨死了这群啰子,牙齿蹦蹦作响的时候,都撸起了袖子,握紧了拳头。所谓“啰子”,指的是在街上游手好闲的无业中青年。解决的办法是,很多同学干脆就到校外租房。要好的租在一起,认真学习的多。也有一起打扑克的,甚至有极少部分自己成了啰子。

富滩乡离县城较远,很不方便。除寒暑假外,我中间很少回去。难得回去一次,便背来近百斤米。既然放在宿舍不安全,便只好寄存在本家姑姑那里。本家姑姑大学刚毕业不久,分配在吉水师范教书。堂哥也在那里念书,听说师范有热水澡堂,冬天来了,便每周到那里去洗上一次。澡堂烟雾缭绕,游走着一个个青春的身体。洗澡伴随着的是歌声,于是崔健的《一无所有》响起:“脚下的地在走/身边的水在流/可你却总是笑我/一无所有/为何你总笑个没够/为何我总要追求/难道在你面前/我永远是一无所有/噢……你何时跟我走……”一人唱,大家先笑,接着是群声和起,活脱脱将个澡堂变成了练歌房。时光过去多年,我忽然想到:一丝不挂的人唱着《一无所有》,小资产阶级都不是。这群让我仰慕的师范生,说到底,也是彻底的无产阶级啊。

家长们很少到学校来,他们得忙着在为我们的学费而劳作。都是高中生了,专门跑过来说教一通,成本太大,也不必。如果他们要到县城来办事,就会顺带带些米和菜来,借机看望一下平常不太见得着的儿女。有次大雨滂沱,我正在教室外走廊上托腮赏雨,突然对面一个响雷似的声音传来:“某某的崽!你不是某某的崽吗?”谁在喊我妈的名字?一听把我吓一跳!而且弄得我满脸通红。透过雨幕望过去,我才看清,是我外婆家的邻居,人送外号“赵子龙”的,怪不得声音这么响!他的儿子也在这里读书,和我同一个班呢。论辈分,我得叫他外公。我赶紧答应,说:“外公好!是我。别这么大声叫好不好?有什么事吗?”他爽朗地笑起来,说:“不要怕!冇事。看到你长得绝像你娘,跟细伢子的时候没区别,就喊一声!”

有次开家长会,老师要求所有的家长都要到。我父亲那时候在泷江岸边一个叫杨公坪的地方打柴,辗转接到通知后,丢下柴刀便到乡政府搭班车赶到。没有住旅馆的习惯,晚上便在我们宿舍的连铺上睡下。突然来了个大人,我们都觉得不好意思和拘谨,呼噜都打得极不酣畅。我更是忐忑不安,因为成绩不好,还劳父亲大老远来接受失望的成绩单,情何以堪?想着想着,两颗泪水便热滚了下来。好在我们团支书刘东方同学很有礼貌,替我招呼到位。父亲到现在还记得,每次见到,都要问东方怎样了,作兴(欣赏)了一辈子。第二天家长会后,父亲对我说:“不要有压力。如果考不上大学,就再来一年。”

那时候考大学压力自然也大,只是不像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宣扬罢了。大家都是在默默地用劲,休息的时候茫茫然望望天空。“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”,那个年代这口号是真理。记得那时候有个学长叫何怀世的,竟然考上了清华大学,叫人仰慕到现在。我们读文科,是因为读不成理科的无奈之举,大部分老师都这么认为的。这就意味着,录取的比例是不均衡的,文科考大学会更加艰难。越是接近高考,大家心里越是焦虑。我和郭友森等同学办了一份班报《太阳雨》,看着这报名,有时候想:心头咋没有太阳,只是不断落雨呢?

唱流行歌曲是解压的方式,当时唱得最多的是《我多想唱》。歌曲原唱是苏红。调子挺忧伤:“我想唱歌可不敢唱/小声哼哼还得东张西望/  高三了还有闲情唱/妈妈听了准会这么讲/ 可这压抑的心情多悲伤/凭这怎么能把大学考上……”。还有就是《粉红色的回忆》,原唱是李玲玉。声音甜美欢快:“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/压心底压心底/不能告诉你/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/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/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/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/浪漫的夏季还有浪漫的一个你/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……”这歌曲有点歌颂早恋的味道,老师视之若寇仇。

在走向高考考场前,我们还是相互填写了毕业纪念册。我特意买了一本“黄金时代”封面的硬壳笔记本。现在形容青春,却很少用“黄金一代”这样的颜色闪亮的词了。有位同学在留言中故意写了个错别字:“狗富贵,勿相忘!”兄弟,你真会写!现在狗真的富贵了,这是我们当年万万没有想到的。还有想不到的是,我们的吉水中学地盘,如今变成吉水二中了。(彭庭松)

(作者:彭庭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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